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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新劳动法规定下班后有“切断网络权”,你羡慕吗?

2017-01-09 11:10:30 澎湃新闻
近日法国有关部门颁布了新版劳动法,其中一项规定,从2017年元月1号起,法国员工下班后有权切断网络,以便屏蔽与工作相关的电话和邮件。有
近日法国有关部门颁布了新版劳动法,其中一项规定,从2017年元月1号起,法国员工下班后有权切断网络,以便屏蔽与工作相关的电话和邮件。有意思的是,这项“网络切断权”不过是夹在若干条款间被一并推出的,也算不上改革的重点,在后续讨论中反而成了热度最高且备受肯定的条款。千里之外的中国人也对此“心有戚戚”,表现出眼红、哀叹、不屑等各种情绪,超时加班、微信工作群无休止的狂轰滥炸已成为不少企业的潜规则。
 
“24/7体制”与捍卫休息权
 
按理说,8小时工作制之外的休息本就是劳动者的合法权益,如今却需要新的补偿性法规替劳动者排除障碍,可见工作和休息之间的界限已经不再不证自明,而且早已不是一时一地的弊病,“环球同此凉热”。
 
回顾历史,工作和休息的关系并不是孤立的新问题,从资本主义兴起之时,两者始终处于互相争夺的状态中。美国学者乔纳森·克拉里以“24/7体制”为名,对此有过详细阐述。“24/7体制”,指的是24小时/7天全天候。他认为,由于人类的生理属性和文化传统,人类的生活依赖于循环节奏和一系列固有的界限,如白天与黑夜、公共与私人、工作与休息。同时,资本积累的逻辑希望打破一切“自然”的界限,全天候不间断的劳动和消费是资本主义的“理想类型”。可是,无论是人类生活的固有节奏,还是资本积累的贪婪逻辑,一时间都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因此展开了漫长的、此消彼长的对抗。
 
“24/7体制”描述的社会状况是,随着资本主义的“进化”,上述重要的界限正在被迅速地抹除,人类生活被刻入普遍性的无间断状态中,受持续运作的支配。虽然克拉里重点阐述的是睡眠和清醒的关系,但是工作和休息的关系同样集中了表现了“24/7体制”的特征和强度。
 
不少研究19世纪资本主义的著作都描述过当时超时工作的惨状,每天劳动16小时工人(甚至童工)的现象比比皆是。资本家不久却发现,如果工人们没有足够时间和营养用来“休养生息”,反倒会降低生产的效率。同时,随着工人日渐结成拥有共同利益的组织,阶级意识高涨,针对改善自身劳动环境和条件的社会运动也蓬勃开展起来。因此,无论是8小时工作制,还是双休日,都是劳动者不断斗争的成果,与资本主义的支配力量所达成的暂时妥协。
 
20世纪以后,在后工业时代,各种白领工作大量出现,如办公室文员、广告策划、商务咨询等,其生产工具变成了各种文书、电话、打印机、传真等。无论是工厂工人还是20世纪前期的新白领,由于生产资料牢牢框定在工作场所中,离开工厂或办公室,工作几乎无法进行。可是,80年代以来,随着网络技术的兴起和对弹性劳动力的要求,白领工作的工具和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曾经的固定电话、台式电脑、有线网络都是属于雇主的财产,绝大部分工作内容必须在办公室完成。如今,智能手机功能应有尽有,笔记本电脑已轻便到可随身携带,无线网络已成为各种空间的标配。这些技术条件给人们提供众多方便的同时,也有可能把人无时无刻绑定在工作上的危险。诚然,没有铁人能做到不间断工作,但至少不存在任何时间地点不能进行电话会议、收发邮件和制作PPT。另一方面,驯服、合格、按时按量完成任务早已不是衡量劳动力优劣的标准;弹性劳动规定,灵活、自愿、投入才是优秀劳动力具备的素质,加班不再只是无奈或强迫,很多情况下甚至成了一部分员工的主动选择。
 
至此,“24/7体制”又一次占据了上风,白领工作已经成了重灾区,员工下班后也必须得打开电子设备随时待命,不得安宁。虽然8小时工作制是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文,但是已形同虚设,有的公司明目张胆,利用业绩竞赛或情怀动员鼓励加班,其他的公司索性打擦边球,给员工布置超量的工作内容,不加班加点就无法完成。
 
可是,资本主义的同质性力量从来也不可能横扫一切,劳动者和相关机构也不可能完全坐以待毙;心甘情愿加班,真正达到弹性劳动标准的员工也总是少数,大部分劳动者都清楚,主动加班的受益人只是老板,不可能是自己,便都以疲劳、抱怨、抗议来回应“24/7体制”的强制。
 
因此,本次法国劳动部提出的“网络切断权”可视作对“24/7体制”的(有力)回击,敦促雇主采取措施,将数码工具的使用限定在工作时间内,回救性地重新确定工作和休息的区隔,将休息再度明确为劳动者必须得到捍卫的正当权益。
 
当地时间2016年5月17日,法国巴黎,民众示威抗议劳动法改革。 视觉中国 图
 
“网络切断权”的有限效用和新的斗争目标
 
面对“24/7体制”步步紧逼,无论是法国劳动部的举措,还是中国网友“羡慕嫉妒恨”,都不过是权益受损时的自然反应。但是,“网络切断权”的来由,能惠及多大范围的劳动者,在什么意义上使劳动者摆脱“24/7体制”的强制力,这些问题反而可能在一片或艳羡或不以为然的反应中隐而不显。
 
显然,最拥护“网络切断权”的是大城市的白领阶层,其工作工具和性质决定了,断网以屏蔽工作真的能落到实处。可是,白领不过是城市里职业的一种类型而已,不同种类的工作与网络办公有着轻疏远近的关系。一些职业并不太依赖电子产品,如促销员、餐厅服务员;还有一些工作与电子设备更紧密地绑在一起,例如离开了电话就无法准确送货的快递员。这些劳动者的工作时间往往超长且不固定,因而更深地陷入“24/7体制”的宰制中。“切断网络”对他们而言,不是一句空话,就是毫无实施的可能。此外,“网络切断权”产生效力的前提是正规合法的劳动合同。可是,无论是非法移民激增的法国,还是外来务工人员大量涌入的中国大城市,缺乏相应合同或保障的临时工已是难以忽视的事实。大部分低端服务业工种却是由不稳定就业覆盖的。因此,“网络切断权”在保护一部分劳动者的同时,更多人的权益问题有可能自动隐形。
 
即使全体劳动者下班后拒绝一切工作,“24/7体制”会遭到更多的颠覆吗?正如克拉里所言,“24/7体制”不仅延长工作时间和扩大工作空间,还企图利用消费占据人们的休闲时间。网络购物、点餐、刷社交媒体、看在线视频等难道不是人们下班后惯常的活动吗?工作只是“24/7体制”发挥破坏力的一个领域,关闭网络并不能自动自绝于无休止的资本主义。如果过分夸大“网络切断权”的效用,很可能造成的后果是,上班时工作强度陡然增大,下班后身心俱疲,以便切断网络全身心投入到消费中。
 
工作时倍感压力,下班后也无处遁逃,劳动者似乎看不到改善境遇的希望。虽然切断网络不是一劳永逸的救世良方,但是至少在明确劳动者的部分权利的同时,指明了未来改进的可能方向。
 
简单检索后发现,去年3月法国劳动部已经推出了改革草案,各项条款对劳动者极为不利,随即爆发了长达半年的街头示威抗议,甚至跟警察发生了激烈肢体冲突。国内媒体也做过追踪报道,但鲜有人将2017年生效的新规与去年的抗议联系起来,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项权益是政府和资方“大发慈悲”。权益从来都是斗争而来的,即使大规模示威游行不是斗争的唯一形式。
 
有人指出,中国劳动力过剩而岗位短缺,在竞争上岗的情况下,“网络切断权”怕是遥遥无期。实际上,无论是竞争上岗还是争取休息时间,我们的思考单位都囿于个人。有趣的是,去年法国的抗议活动中,不乏退休职工的身影。他们认为,捍卫劳动条件不应只是年轻人的任务。面对资方的强大势力,个体劳动者的力量总是弱小的。即使通过单枪匹马的斗争暂时争回了些许权利,没有牢固坚定的联合,之后资方也能巧立名明目收回失去的利益。甚至,在把工作当作个人成长的台阶这类的强大逻辑下,指望通过工作改变个人命运,心甘情愿加班就变得理直气壮,渔翁得利的只可能是资方。因此重新想象和组织劳动者的联合是当务之急,即使不采用工会之类的传统组织方式。
 
对于中国的劳动者来说,职位竞争是冷冰的现实,遭遇严酷剥削或政策不公,也缺少大规模抗议的条件。全社会都沉浸在方便、效率、快速的幻觉中时,一部分人的休闲背后一定是另一批人更艰辛的劳动,切断网络即使不是自欺欺人,也只是杯水车薪。工作条件的改善不可能期望法律的突然降临,也不可能押宝在任何特定的顶层设计。只有树立包括休息在内的一整套权利意识,只有尊重更多类型的劳动者的休息权,只有对建立在快速方便至上的一整套生活方式的反省,改善工作条件的斗争才不至于流于琐碎或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