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黄金地带往往代表着它最愿意呈现于人前的一面。然而在繁华的香港尖沙嘴弥敦道,却有着一处游离于主流社会和经济之外的“马赛克”区域。
1994年,王家卫用摇晃、碎片化的镜头带着观众在电影《重庆森林》里一窥这个藏匿着性、毒品交易和凶杀的黑色地带。那是一个令香港警察头疼的鱼龙混杂之所,也是第三世界商人通往锦绣前程的希望。
重庆大厦(Chungking Mansions),有人对它嗤之以鼻,有人将它视为兴奋的冒险乐园,混乱和刺激、失望和希望在这里共生。这里被《时代》杂志评为“全球化最佳案例”,正因为它的存在,香港的多元化更加饱满。
对旅行者来说,这个长期占据香港“廉价食宿”排行前位的神秘之境又有着不可言说的吸引力,更何况那里还有最正宗的印度美食……总之,错过重庆大厦,你对香港的了解将是不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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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多虔
寸土寸金的弥敦道是各路品牌必争之地,光怪陆离的广告牌试图占据每个过路人的视线。重庆大厦则像一座处于浮世里的孤岛,传统的本地人默契地避开通往大厦内部的入口,背包客们却趋之若鹜。除了背包客外,来自印度、巴基斯坦、非洲的少数裔人士在这里居住和出入,他们中的许多人服务于大厦内的旅馆及餐厅,时常三三两两站在大厦门口揽客,过于热情的肢体动作令来往女性感到不适,这成了重庆大厦被人广为诟病的原因之一。
图片来源于网络
当我们为了研究少数裔族群而初次来到这座“臭名昭著”的建筑时,心中不免笼上几分警惕,下意识地紧紧捂住包和相机,在几名印巴男人的注视下,穿过昏暗入口小心翼翼地进入重庆大厦。
大部分人了解重庆大厦是因为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
与想象中不同,大厦内灯火通明,甚至明亮得有些刻意,空气中混杂着浓郁的咖喱味和特殊的香水味。重庆大厦共17层,其中一二三层云集了300多家商铺,再往上主要是宾馆和住户。餐厅、小吃店占据商铺中的大多数,此外还有电子产品店、杂货店、服饰店、外汇店和理发店,生活所需在这里都能找到,尽管这里的产品与大厦外的世界相比显得有些过时。然而,在这里可以买到最新的印度电影盗版光碟,最新款的当地服饰、口红和染发剂。
重庆大厦内的杂货铺,图片来源于网络
与这座城市的疏离丝毫不影响生活在其中的少数裔族群紧跟自己国家的潮流。
重庆大厦里的模拟联合国沙龙
在这个由五栋建筑相连的大厦中住着来自全球100多个国家的住户和商户,常住客中以印度和巴基斯坦等南亚地区国籍的居民为多,也有一部分来自非洲,中东地区,还有小部分白人。毫不夸张地说,这里如同一个“小联合国”。
电梯外可实时查看电梯内监控,摄影:多虔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跟随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主任麦高登听他为少数裔青年讲课。穿过纵横交错的过道,终于到达位于大厦一角的电梯,电梯旁密密麻麻地挂着旅馆及商户的门牌,从闭路电视可以实时监控电梯内部的情况。
在我们的电梯门快要关闭之前,一位黑人青年走了进来,他一手拿着新款iPad,戴着耳机看迈克尔·杰克逊的演唱会视频,一手拎着松松垮垮的耐克单肩包。逼仄的电梯里我们无处可看,便都将目光定格在他的iPad上,突然,黑人青年抬起头盯着我们说:“虽然我是非洲来的寻求避难者,但不代表我是穷人。说实话,我在家里可比这里很多人都富,来香港是因为这里自由。”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电梯停在麦高登教授上课的那一层,青年风风火火地走出去,消失在我们眼前。当我们顺着门牌号找到教室后,才发现电梯里的黑人青年也是来听课的学员,此外,屋子里还坐着十几位非洲和印巴青年。重庆大厦研究者麦高登教授则像大家长一样坐在他们中间整理一摞英文报纸。教室实际上是大厦内的教会食堂,大家围坐在狭小空间里唯一的一张餐桌旁闲聊着。
几乎每个周末,大厦内甚至是居住在大厦外的少数裔青年都会来到这儿,跟着麦高登教授一同阅读报纸,讨论热点事件,听教授分享观点。狭小的空间里每周都上演着一场如同模拟联合国一般的辩论沙龙。
因为麦高登,许多人才开始真正关注重庆大厦,图片来源于网络
当天讨论的新闻内容包括美国总统竞选、领土争端、高官贪污等问题,这些少数裔青年大都热衷于谈论政治、种族、历史和哲学,知识结构之丰富着实让人刮目相看。麦高登规定每个人发言之前都需要先按下发言铃,所有人都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房间里除了人声就是此起彼伏的铃声,遇到观点冲突时更是热闹。
种族问题和身份认同是大家最热衷讨论的话题,电梯里遇到的黑人青年突然看着我们说:“刚才在电梯里你们看到我在用iPad是否很讶异,为什么我来申请避难还能有钱买新款iPad?”我们被问得莫名其妙,忙开口解释。黑人青年说,很多人对寻求避难者有误解,虽然法律规定在香港等待身份确认的过程中不得参与工作,但并不代表所有避难者都是等待施舍的穷人。
在讨论中,我们发现少数族裔对他人看待自己的眼光实际上非常敏感。一位不太表达观点的黑人青年说,大部分人对不同种族都会有误解甚至是下意识的疏远,当他进入地铁车厢时,周遭的人群会下意识避开他,并露出他身上有难闻气味似的表情。刚才向我们发难的黑人青年则跳出来反驳:可能确实是个人卫生问题而非种族问题,类似情况在同种族人群中也常有发生。
重庆大厦外部,图片来源于网络
重庆大厦里的这场讨论仅仅是关于少数裔议题中的一小部分。根据香港民政事务总署的数据显示,这座城市有451000 名少数裔人士,占人口6% 。他们对房屋、就业、教育、医疗和福利的需求非常殷切,应对少数裔家庭贫穷的出路,也成为香港可持续发展的重点之一。
在这451000 人中,并非所有人都拥有永久居留的权利,比如我们在重庆大厦遇到的那几位寻求避难者。
虽然香港没有签署《关于难民地位的公约》,但是因为有1992年通过的《禁止酷刑和其他残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处罚公约》,“寻求庇护人士”和“提出酷刑声请人士”成为香港政治庇护的方式,当申请者被确认为难民,将获安排移居至第三国。不过,根据香港入境事务处数据显示,截止到2016年9月,入境处接获的29965宗申请里,获确立的只有65宗。
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寻求庇护者由于没有身份证明而无法工作,虚度光阴的同时生存亦成问题。
重庆大厦就像香港少数裔现状的一个缩影。我们在“模拟联合国沙龙”里遇到的是其中“非隐形”的一部分,当你深入重庆大厦内部,或许将看到更多阴影里的面孔。正如麦高登教授所说:他们能消失在这个地方。
重庆大厦内的理发店,摄影:多虔
重庆大厦内部,图片来源于网络
那天的“沙龙”结束后,一直坐在角落穿着尼龙西装的中年男人过来找我们聊天,细问之下才知道他来自索马里,曾经亲眼见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死于流弹。在对动荡的故乡彻底失望之后,他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幸运的是,他在香港获得了永久居留权,如今能够在一所大学当讲师。
然而,即便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无处安放的乡愁成了他最深的失落,偶尔到重庆大厦内与这些“外来者”交流,成为他与故乡连接的一种方式。
重庆大厦里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外来者”,他们从某种意义上就像本雅明笔下的都市漫游者,他们“远离这座城市生活中的商品买卖,却注视着城市生活的高速运转”,试图找到与外界的相处方式。
而发生在这个密集空间内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与碰撞,以及那些漂洋过海而来的故事,恰恰成了隐藏在这座城市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
重庆大厦内部,图片来源于网络
重庆大厦里的淘金梦和低端全球化
听说要采访重庆大厦里的数一数二的印度富商麦克,我们都很激动,想象着能够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黑白通吃的他会不会是教父的模样。
我们在三层的金铺里找到了等待我们的麦克,细框眼镜和白衬衣让他看起来像位慈祥的印度长者,鹰一样的眼睛,脖子上近乎半厘米粗的项链和硕大玉坠,以及胳膊上的粗壮线条却显出不可侵犯的威严。
麦克是重庆大厦早期的淘金者,从白手起家到如今在大厦内拥有数量可观的店铺。如今,与许多香港的富人一样,他将自己的孩子送往美国上学,并在那里购置房产。
麦克在重庆大厦里的淘金记被他轻描淡写地描绘着,店铺遭到黑社会包围,他如何在警察、大厦业主之间艰难周旋,以及曾经被枪威胁生死一瞬的经历现在说起来已经没有了那时的惊心动魄,那些经历应证了麦克一直坚信的成功秘诀:"Hard working and sense, then God will lead you there." 他用手指了指天,加重了语气。
《重庆森林》所描述的年代正是麦克口中需要与各方势力周旋的年代。林青霞扮演的女主角到重庆大厦找印度人帮忙贩毒,并在没有成功之后将其抢杀。 那时候的重庆大厦是黑社会、赌徒、毒贩、妓女和偷渡客云集的场所,也是犯罪活动的温床所在,这种刻板印象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电影《重庆森林》
事实上,弥敦道36-44号在1958年被一位菲律宾华侨所购,并建成了由5栋楼相连的住宅,以供上流人士居住。1961年正式落成时,重庆大厦是这片区域内最高楼。大厦的名字则是为纪念抗战时期国民党陪都重庆。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随着原住民的外迁,少数裔人士的进入,这里成了西方嬉皮士和背包客的逗留地,而后又由于大厦业权分散,一直未有人统一业权,重庆大厦逐渐成了三不管区域,被人称作是“香港少数族裔的九龙寨城”。
在那之后的三、四十年里,大批第三世界的外来者将此处当作发家致富的天堂。无论是穆斯林、印度教徒、锡克教徒还是福音基督教徒,他们都怀抱着与麦克一样的理论——努力工作再加上一点点上天所赐的运气,一定能引领他们走向成功,这也让重庆大厦成为一个另类国际化地标。
重庆大厦俯瞰图,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里的大部分第三世界商人是自己国家的上层人士,此外还游荡着许多国际游民和寻求避难者,对他们来说,重庆大厦是这个陌生世界里一处熟悉的避风港。
麦高登教授将重庆大厦称为“低端全球化”的中心,它向世界各地延伸出连接线,而世界也就由这一座大楼反映出来。“在低端全球化之下,非洲商人提着塞满几百个手机的行李箱回到家乡,南亚临时工给家里捎去几百美元的应急钱及超乎想象的经历和故事。虽然跨国公司是各种新闻报纸财经版的主要讨论对象,但它们对普通老百姓意识层面上的影响微乎其微。而对于在重庆大厦工作和生活的人来说,许多小商贩和非法工作者带来的货品、想法,包括媒体都对人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据《经济学人》杂志报道,每天这里有来自129个国家和地区的人进出,撒哈拉以南非洲交易的20%手机都从这里发货。
重庆大厦入口,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这里,政治争论为商业利益让路,你会看到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放下国家边界争论,转而为各自旅馆争取更多顾客,穆斯林与基督徒间没有剑拔弩张的关系,而是在人际关系中寻求更好的国际贸易机会。不同国籍、人种、宗教、文化的族群在这里和平相处,这个逼仄紧凑的空间里所展现的全球化就如同整个世界全球化的缩影。
重庆大厦漫游指南
在王家卫的描述中:“它(重庆大厦)曾经是很好的公寓,有很多明星住那里,香港最好的夜总会就在它的地库。但后来慢慢变成游客、印度人租住的地方,有很多赌档、妓女,我的父亲就告诉我绝对不许去,所以我一直对这个地方很有兴趣。”这是大部分传统香港人对重庆大厦的印象。
2004年,重庆大厦进行了内部翻新工程,装设了208个闭路电视摄像头,“改造”后,重庆大厦的治安环境有了明显改善。
重庆大厦门口执勤的警察,摄影:多虔
随处可见的告示,摄影:多虔
和七十年代一样,重庆大厦依然是来到香港的背包族的首选。这里被认为是香港廉价消费的好去处,是世界著名的“印度菜中心”,一个廉价的留宿之所,以及便利的兑换外汇地点。
重庆大厦内的住宿价格低廉得让人不敢相信,一百元左右就能租到一个拥有独立浴室的单间,难以想象这是在寸土寸金的香港。近年来,这里的廉价住宿也受到国内前往香港短暂购物的游客青睐。由于价格低廉,所享受的住宿体验可想而知,通过一些预订网站上的留言可以看出,普遍反馈这里的住宿空间狭小、环境不佳、服务不足,甚至有不少人明确指出此处“不适合女性入住”。
宾馆接待处指示牌,摄影:多虔
比起将重庆大厦作为在香港的落脚点,我更倾向于推荐将这里当作寻觅美食的场所。想品尝便宜又正宗的印度菜,可以在一层找到许多面对过道的食肆,不少大厦内的居民也在此用餐。若对用餐环境有所要求,不妨往大厦内走走,香港不少好餐厅隐藏在大楼内,重庆大厦也一样。C座3楼3室的新德里餐厅、E座7楼E2室的7E咖喱王是重庆大厦中的王牌餐厅,较为私密的环境能让你安心地品尝正宗咖喱角和烩羊肉。
新德里餐厅菜单,图片来源于网络
除此之外,在这里你可以买到各个国家的特产,比如稀有的非洲香料、穆斯林用品、印度纱丽、甚至是尼日利亚电话卡、安卓系统的苹果电脑。还能兑换到几十个国家的货币,办理前往其他地区的签证,这里的店主大部分能够讲三四种语言,并且大部分都是流利的粤语使用者。
重庆大厦,图片来源于网络
若想在香港感受不同于这座城市的异域风情,重庆大厦是一个值得探索的猎奇之地。当然,在这里要提醒出入其中的女性穿着尽量保守,注意安全。
正如文初所说,重庆大厦就像一座立于繁华都市的孤岛,与它一路之隔的是五星级的香港半岛酒店和诸多奢侈品店,那里的人不会轻易踏足重庆大厦,而对于重庆大厦的内部居民来说,林立的奢侈品旗舰店是另一个世界。高端商业和低端全球化在一条街、一座城和谐共生,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成为香港这座国际大都市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我们不知道重庆大厦是否会像《落脚城市》的作者道格·桑德斯笔下那些落脚城市的区域一样,在恰当引导之下成为经济与文化盛地的诞生地。但不可否认的是,重庆大厦的特殊性使它成为香港一处社会学、人类学的研究范本,并将对国际大都市的城市建设和管理带来启示。